【小小说】此篇发表在《百花园》2019年第七期

小小说

二叔，今天给你捋捋胡子

●鹤童

过年了，我必须回家。

刚进屋，看过老妈，等她端详完了，知道儿子脸还是脸，鼻子还是鼻子，满意地微微一笑，我就对妈说：“老妈，看完儿子了吗？我要去看二叔。”

二叔躺在热炕头上，炕沿下放着一双翻毛皮鞋。他的头对着窗子，脚朝着炕沿。看到我进屋了，他睁一睁眼，又闭上了。马上又睁开了。

“二叔，看你来了。”他的眼睛连眨两下。“二叔，你身板咋样？”我的声音挺大，我们山里人就这样高嗓门儿，我知道二叔喜欢我这样喊话。他不说话，我也不急着听他回话，我知道他都听到了。他的眼睛开始笑了，这个笑沿着他的脸盘漾开，整个脸上的皱纹都水波一样扩散了，把鼻子、胡子推得有些抖。

我们叔侄俩就这样望了好久，二叔才从炕上坐起来，回答我两分钟前问的话：“我身板结实着呢，就是想你们兄弟几个。”

我迎上去，扶了二叔一把，又搀着他下炕，其实他身板结实着呢，根本不用帮忙，我只是趁搀扶的机会，摸摸二叔。

“二叔，今晚回老宅吃饭吧。”

我从炕沿根儿给二叔拾起翻毛皮鞋，帮他穿上。他凭着感觉配合我的穿鞋动作，眼睛笑眯眯地望着我。他在前边走，我在他的身后一会儿左、一会儿右地护着他。

炕桌已经摆好。妈妈坐在炕头。我给二叔脱去翻毛皮鞋，顺手又往炕上掫一下他的双腿，二叔上炕了。弟媳往桌上端菜。农家的冬天，炕是滚烫的，屋里的空气有些凉。房顶棚和窗子总是透风，堵不住。针眼大的窟窿，斗大的风。所以，大碗菜中冒出的热气也就特别壮观，点缀了家人团聚的气氛。

我也随着二叔上炕了。坐了一会儿，屁股下有些烫，把手往屁股底下一摸，原来炕上铺的不是秫秸席子，二弟换了地板革。

“咱喝啥酒？”

“我不喝啤酒。”顺着二叔的心思，我说：“那就都喝凌川。”

二弟打开凌川，倒进酒壶，把壶在火盆中旋了旋，就插进了盆心。屋里弥漫着酒香。这香钻进鼻孔时是气，我闭了一下眼睛，好香啊。闻过之后，我又端起核桃大的小盅，用舌尖舔一舔！感觉酒还是香。

二叔喝着酒，我也喝着酒。二叔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，我不知道他盯着我脸的什么具体部位。我的眼睛一直盯着二叔，是从他的眼睛开始的，这里充满了太多的慈祥。然后，是他的两颊，这里印着我记忆的模板。再后，我的目光就锁定了他的胡子。上颌的那道每根都有半寸长，弧样弯曲，遮住了整个上唇；下颏那绺一寸半长，随着嚼动，轻轻地颤着。我的目光停留在二叔的胡子上，再也移不开。

“你看个啥？”

“看你胡子。”

“看我胡子？”

“二叔，今天我想帮你捋捋胡子。”二叔没再说话，只是脸上的笑更甜一些。我伸出颤抖的手，这时，二叔的头向我这边探了探，我的手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胡子。轻轻地牵了牵，又用手指捻了捻。二叔的眼角有些晶莹的闪动，我知道那里含住了泪水。

四十五岁的孩子，捋着七十五岁叔叔的胡子。小侄和侄女看着我俩拍手欢叫，二弟和弟媳，直直地望着我俩，妈妈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的手。我把手轻轻地收回来，可目光仍然顽固地盯着二叔的胡子。二叔的胡子全是黑色的，爹爹的胡子在五十岁的时候就黑白相间了。爹爹的胡子，最长时也就是半寸，好像比二叔的胡子硬一些。酒发些力，再加上眼中的泪，我的目光有点儿模糊。我发现二叔好像爹爹。他们两个过去坐到一起不咋连相，但现在特像。“二叔，还想给你捋捋胡子。”二叔的头又一次探了过来。我再次捻动二叔胡子的时候，泪水就滚了下来。

与二叔比，爹爹的右肩胛上还有一个小肉袋儿。我小时爹爹背我，趴到背上总是含着爹爹这个肉袋儿。乡下人把身上的肉袋儿叫米袋儿。我这个晚来的宝贝儿子，就是含着爹爹的米袋儿长大的。可是，我永远含不到爹爹的米袋了。

我的泪水一直在流，妈妈看着我，说：“好了，别闹了，吃饭。”

就要过大年了，我没跟他们说我想谁了。听妈的话，我乖乖地吃饭。

作者袁雪文，署名鹤童发表。袁雪文以笔名袁雪雯和鹤童，在《鸭绿江》《散文天地》《天池小小说》《百花园》《小说月刊》等报刊发表散文和小小说多篇。另有近600篇文学性短文在金融报刊上发表。《大家说我还年轻》获《人民日报》征文三等奖；《从“官员”到“柜员”》获《金融时报》征文二等奖。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。中国微型小说协会会员。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