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小小说】此篇发表在《天池小小说》2019年第二期

小小说

百顺爷

●鹤童

百顺姓刘，按辈份是我表爷。我读小学时，他大概三十七八岁。他一个人过日子，没房子，就和村小学教室挤到一起。

土平房大致两间，里边闸出半间他过日子，外边大间我们上课。百顺负责打扫教室，冬天，给教室生炉子。学生自带午饭，我们男生喜欢挤到百顺的小屋，围着他的饭桌，吃他家的小葱蘸大酱，一边吃饭一边玩他的用手榴弹壳造的煤油灯。后来，他跟一个哑女结婚了。我们怕哑女，再也不敢进他的小屋了。

离乡进城读书，毕业后在城里工作，百顺的事儿就知道得少了。探家再见到百顺时，他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。看到他挑着柴担从我家门前路过，头发有些灰白，身子骨还很硬棒。我追上去，跟他聊会儿天。他还认识我，叫出了我的乳名。

从他手指的方向，看到他家的两间土房，房子太简陋了。他说是邻里乡亲帮他盖的。突然，由他的名字想出个问题：“百顺爷，百顺爷，你的一生真的百顺吗？”

“顺啊，真是百顺。天生我个笨人，该有的都有了。”

“表爷，说说看，你都有了啥？”

听我的话，他笑了，笑得眼睛只剩一道缝儿。

“表孙子，你听着。在咱大山沟里，比咱强的汉子很多都没讨到老婆，可咱有老婆啊。就算是个哑巴，可她诚心实意跟咱过日子，给咱生儿育女。咱有儿子，又有孙子，如今，是个享福的老爷子了。”

细想想也是。当年多少讨不到老婆的汉子盯着哑女，可哑女的父母就是要把女儿许给百顺，他们说，哑女跟着百顺这样老实巴交的人，兜底儿。

娶了哑女，百顺打柴打得更勤了。丈人家房前屋后都是山，满梁满谷都是林。过去百顺上山打柴心虚，总怕人家撵。现在可是名正言顺了。一看到百顺砍柴，丈人就抿嘴乐，说，咱家丫头和外孙又能睡上热炕了。

百顺只砍柴，从来不砍丈人家山上的树。除了砍自家烧柴，百顺还把一捆捆烧柴挑到集市上卖掉，换些紫米油盐。他不喝茶，他说，茶是富贵人享受的。别人一担柴守着一整天也卖不出。百顺的烧柴到了集市上，马上就能出手。他的柴捆子大，要价低。有人说他犯傻，他就说，山里的柴多得是，我的力气多得是，在集上守着，不如上山再砍一担。日子久了，他的烧柴不用挑到集市上卖了，通常走到半路就被买主截下。大家伙都知道他为人厚道，也不少给他钱，赶上饭口，买主还会叫他进屋吃顿便饭。

五荒六月，许多人家没米下锅，百顺家可从不断顿。他一点儿不急，一点儿不慌。只要到老丈人村里的山上砍一担柴，就能换回半升米，孩子老婆就饿不着肚子了。百顺的性格像他的名字一样，凡事都顺溜，从不拧巴，从不置气。一家人整天乐呵呵的，个个身强力壮。男人干男人的活儿，女人做女人的事儿。儿子像儿子，爹像爹，父慈子孝。

记得百顺爷结婚的时候，闯下了大祸。

百顺结婚那天，嫌我们这些学生娃碍手碍脚，就商量老师，给我们放一天的假。放学时，百顺一再叮嘱我们把书桌里的书本都装好了，一定带回家。可我们几个淘气蛋没当回事儿，一听说明天不用上课了，一蹦老高地蹿出了教室。没想到，第二天上学时，二锁一翻桌子放声大哭起来：“我的书啊！我的书坏了！”

我们围过去一看，二锁的语文书被撕去了好几页，揉成纸团儿扔在地上。惹祸的是，课本前边有毛主席像和天安门城楼的那一页不见了。

老师的脸立刻惨白了，额头冒出了冷汗。老师告诉我们看住百顺和他的新媳妇，他去大队报告。一会儿，老书记来了，骂了老师一顿：“瞎扯蛋，谁让你不叫学生把书本带回家？你说了？你说了就行了？放学时就该把每个书桌检查一遍，别说了，就是你的错！好了，百顺是雇农，苦大仇深，就当他是傻子办了傻事。这事到此为止，你再瞎嚷嚷，饭碗保不住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。”

从那以后，百顺就搬出了教室里边面的小屋。至于二锁的新课本是哪来的，我们都不知道。